首页 小说推荐 实时讯息 百科知识 范文大全 经典语录

杨苡 | 忆严文井

0次浏览     发布时间:2025-05-03 03:00:00    

严文井(图右)与叶圣陶参加作家座谈会。

严文井和孔罗荪一样,都当过作协的领导,也属于知识分子气比较重的干部。没办法,我就是容易和这一类型的领导走得近,话说回来,气味不投的,我不会去接近,只会躲。

认识罗荪是因他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当过南京作协的领导,走得近起先是因为巴金的关系。认识严文井则是我从东德回来以后,在《雨花》当“特约编辑”的那段时间。1958年5 月,严文井到南京,江苏文联和《雨花》在玄武湖开了一个座谈会,也可以说是欢迎会。他当时是《人民文学》的主编,还是中国作协书记处的书记。这些身份我都是因要参加这个座谈会才知道的,但“严文井”这个名字我并不陌生,他是有名的儿童文学作家,我恰好开始对儿童文学感兴趣,自然有对名作家的仰慕。后来我才知道,他是抗战时去延安的,在那之前就小有名气了。他的童话很有名,但并不是只写儿童文学,我就挺喜欢他的散文。

头一次见到严文井,对这个人就大起好感。他穿一件浅米色风衣,很帅气,两只眼睛很大,称得上“炯炯有神”,双眼皮特别明显。我觉得他很儒雅,文质彬彬,谈吐不凡。没有官气这一点和罗荪是一样的,但他比罗荪显得干练,说话有气场。座谈会最后是自由发言。这种场合,原本是没我说话的份的,我只是个没有编制的“特约编辑”,等于临时工,而且我在和朋友聊天时话多些,这种比较正式的场合都是往后缩的。但我见到自己欣赏的人就容易兴奋,有说话的冲动。那天我居然发言了,还是主动的。

我不会说场面话,说的是一点想法,就是文艺界领导不大重视外国文学的翻译。很平常的意思,根本说不上什么火药味的。我不知道,那样的氛围里,不净说好话,而且是在省作协、《雨花》的上级面前,有一点点提意见的味道,就会显得“冲”了。这是后来有人提醒我,我自己并没意识到。当时我只觉得,严文井看上去对我的话挺有兴趣的,马上就扭头和坐旁边的人嘀咕,估计是询问这是何许人,也许有几分诧异这人调性怎么有点奇怪(成为可以谈心的朋友之后,他直说我有时有点“不食人间烟火”)。

我对严文井的好感还让我起意让人带赵蘅去见她崇拜的“严伯伯”。赵蘅从小喜欢写写画画,后来学画画了,但一直对写作是向往的,而且勤奋得很,我也鼓励她多写,赵瑞蕻在东德、我还没去的那段时间,和他通信,我都是让赵蘅代笔,她养成写日记的习惯,我挺高兴。《莫斯科-北京》里的不少内容,都是从她的记录里来的。她对作家有一种崇拜心理,严文井是名家,更是崇仰了。但她胆子特别小,认生,见了生人往往是一声不吭,只怯生生地盯着人看,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,跟她说话她也不接,弄得熟人开玩笑说她是“小哑巴”。照说她和同龄人相比,去过北京、上海这些大城市,还出过国,算见过世面的了,可是天性如此,仍然是怕见人。我都托好了人带她去了,她就是不肯去,弄得我要发脾气。

严文井著《印度,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你》。

结果还是没去,让人带了一本《印度,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你》去请他给赵蘅签名。那本书是严文井随团访印度写的散文札记,一看书名就知道,应景的,但对象是孩子,就特别一点了。我附了一封信,说明情况,无非是赵蘅害羞,不敢来见,希望得到他的题字签名之类。他在书上写了几句话:

你决定了吗?将来你打算更多用自己的耳朵,眼睛,还是手呢?是什么使得耳朵尖,眼睛明亮,手敏捷呢?想吧,想吧!每天想一千个问题,可是不能害羞,因为害羞会妨碍行动。 严文井

他是儿童作家,知道怎么对孩子说话,同时也看得出来,他不是敷衍了事,签个名拉倒。那本书赵蘅一直存着(好多年后去印度办画展拿出来特意带上),不然我也想不起他写了些什么了。赵蘅找出时还发现里面夹着他回复我的短信,应该是我看后随手夹在书里的。从短信里的内容可以推想,和信一起我还附上了赵蘅的一篇习作,请他提提意见。应该还说了赵蘅又想当画家又想当作家之类,他在书上写的几句话是针对那些说的。

这可以算是和严文井通信的开始了。现在看来,他当时说起来算是身居高位,我只是在《雨花》打打杂,之前又并不认识(杨宪益名列《人民文学》编委,他们彼此应该认识,但我没想到过这一层,也不会提起。他们成亲家,杨宪益次女嫁给严文井儿子则是很久以后的事了),有点冒失的。但我完全没意识到,有好感就接近了。那个时候,关系可以就这么简单。

和穆旦、黄裳、萧珊这些老朋友相比,我和严文井的通信不算多。我肯定是从他的善意里得到很多鼓励的,不然也不会接下来就给他写信。我寄了几篇写孩子的习作给他。前面的附信不算,我这第一封信是向他请教的,也寄了自己一篇什么文章给他。他自己看了,赞许说文笔很清丽,也给其他人看过,别人误以为是个小姑娘写的,他幽了一默说他是知道这个“秘密”的。他认为女性搞儿童文学有先天优势,容易成为专家,还说有赵蘅这样害羞的孩子,不愁没东西可写。

我没提发表的事。过去和后来的情况一样,处在他那个位置上的人,总是有人追着求发表。怕他以为我也是奔这个来的,我甚至还替赵蘅说,她并不想发表。

说“清丽”,像小姑娘写的,可以理解成赞许,也可以是稚拙的另一种说法,不管怎么说,我当时是很受鼓舞的,毕竟是来自我欣赏的名作家的肯定。很认真地想搞儿童文学创作,也和他的鼓励有很大关系。几篇东西,都是那段时间写的,写完就寄给他看。他回了一封长信,这次不是泛泛而谈,是很具体地提意见了。

他说我的长处是懂得孩子,很知道他们的心理,写来也生动,短处是不善于讲故事,平铺直叙,没情节,没波澜起伏,说是小说,其实都是散文。话说得很委婉客气,意思是明确的,关键就是说我不会设计情节。讲得很准很中肯:我只会照实写,顶多渲染几笔,凭空想象,没那个本事。至于是小说还是散文,我自己也分不清,随意写出来而已。

他怕说重了让我灰心,反复强调我可以写得很好。并且说没和我商量,就将他认为最好的一篇,《耳报大队长》交《人民文学》发表了。《人民文学》是最权威的文学刊物,这不是最大的鼓励吗?他寄回给我的两篇后来在《雨花》上发表,我想多少也是看《人民文学》发表在先的面子。

接连发表作品让我情绪高涨,没想到兜头一盆凉水浇下,江苏突然因发在《雨花》上的两篇东西批判我,说我污蔑新中国少年儿童。省里的《新华日报》登了批判文章,我俨然成反面典型了。事情突然,我整个蒙了。好多年后,我才想过来,当时反右倾,要给上面交待,总要有牺牲的。恐怕也有策略,比如只批《雨花》的两篇,《人民文学》上那篇就不提,《雨花》是江苏的,《人民文学》就出了范围了,其实几篇东西调子是一回事。江苏这边也不是有意要整我,只是要应付上面而已,风头过去,就当没这回事了。选中我是因我人微言轻,他们要拿“拿得起”,要放“放得下”。

但上面的策略我哪知道?他们在下一盘棋,不过是棋盘上挪动一下,对我却是“灭顶之灾”。我不知自己怎么一下就成了居心叵测的坏人,很不理解,也很委屈,给不少人写过信诉苦,这里面一个重要的对象是严文井。过一阵他回了信。

杨苡同志:

本月九日和上月的信,和文章都收到了。上月的信未及时回,是因文章未看完,想等看完了再写信。但最近学习运动抓得很紧,日夜都在忙这件事,结果文章一直未看完,信也一直不能写。

靳以同志去世,给我带来很大震动,他的面容姿态,我一闭眼就能想起(很奇怪,有些很熟的朋友的面容我却不是那样容易印在心里),如果下月他突然出现在北京,和我们一起谈问题,我一点也不会感到惊奇。我不能相信他已死,对郑振铎同志也是一样。古人相信有灵魂,从情感上说似乎是无可非议的。

靳以同志帮助过很多人,我也一直把他当兄长辈的人看待,我的第一本集子(1937)是由他主编出版的,那时我并不认识他,十二年后才和他见面。他热情而谦虚。以带病之身去佛子岭水库,朝鲜战场。如果不提醒,谁也不会注意他有病。从他的精神状态看,他再活五十年也合理,然而他死了。特别值得惋惜的是,他刚入党,正要开始一个飞跃的为大家多做些事的时候,离开了大家,我本想写篇纪念文章,现在又找不到时间,因你信上谈到他,我也就把这负疚的心情告诉你。希望有一天能还掉这笔债。你应该可以写篇纪念他的文章。

北京很冷了,我们已经生了火炉,温度可保持在十五度之间,虽然如此,还是没有夏天好。夏天少穿衣,少脱衣,对我这个懒人,还是方便得多。南方的冬天非常可怕。我的关于受冻的经验,都是从我的故乡取得的。冬天我到过北大荒,零下三十度,在田野上坐爬犁,冷,冷得好强烈呵,可是没有南方那种让手脚红肿,发痒的受罪感觉。强烈的北方冬天,可是还是没有爽朗而多阵雨的北方夏天好。

刚开完两个会,写信谈起闲天来,打住吧,还要看材料,明天又将是一整天的会。

《十年散文选》还未出版,出了当送你一本。

趁势要点报酬,你译的《咆哮山庄》手边还有没有?如有,请给我一本。没有,就不必麻烦了。我以前看过另一个译本,书名是很长的一个怪名字,但书中那种奇特的近乎狂暴的感情使我至今不能忘,我想再看看,我不能相信我当时的评判能力,但我不怀疑我的感觉。

你的文章还要拖一个时候才能看,这真是没办法的事。

祝好,问候你全家

严文井

十一月十一日

我读这信又感激又不满足。他那么个忙人,给我写那么长的信,光是这一点就让我觉得温暖。可信里一个字也没回应我的诉苦。他当然知道我的苦恼,但他说这说那(谈到靳以去世当然是因我信里说起,心情也是沉重的),从天气说到《呼啸山庄》,的确像是闲聊天,云淡风轻的。严文井写信、说话是有他的风趣幽默的,但这里我还是看得出来他是故作轻松。就像你得了绝症亲友就是要避开病情的话题,往别的事情上扯,什么都聊,就是不谈病情。索要《呼啸山庄》,也是在转移我的注意力。不知道是不是我过求甚解了,我觉得他提到我过去译的书不是随便一说,他是在暗示我别搞创作了,走翻译的路吧。

好多年过去,袁鹰有次跟我提起当年事,说他知道我在江苏处境不妙,压力很大,曾问严文井,要不要出面跟江苏那边说说,或是以其他方式表个态。严文井对他说,不是没想过,只是我们对杨苡了解不多,他们批的是《雨花》发表的东西,又没牵涉到《人民文学》,我们有什么理由插手?——不好表态的,要是她有历史问题,贸然表态就更被动了,对她说不定反而不利。

没经历过动不动政治运动年代的人,不知道“历史问题”的厉害。说谁有“历史问题”,等于说他有前科。严文井知道一些我现在的情况(比如知道我肯定不是右派),但我这样“旧社会过来的人”,谁知过去会有什么事呢?好多人都是运动中被查出了历史问题,穆旦不就是个例子吗?你想那种情况下收到我诉苦的信,让他如何是好?——只能是“王顾左右而言他”了。

“文革”之前的几年,通信基本上都是我抱怨自己的情况,糟糕的身体状况,写作的吃力,情绪不好。而他总是开导我,跟我说调整情绪如何重要,让我别陷在不好的情绪里,至于写作,他劝我不要灰心,还说,也许从来就没有不痛苦的写作过程。他长我三四岁吧,同辈人,不能说我是以师长视之,但他一直是循循善诱,很顾及我的情绪的。那几年他顺风顺水,恐怕很难体会我的情绪低落,信里劝我的句子也透着积极,“耕耘吧,卷起袖子来吧!最坏的年景也不会颗粒无收。”

处在他那个位置,烦心事少不了的,只是不大提起,跟我说我也不懂。不管怎么谨慎,“文革”一来,他也跑不了了。大家自顾不暇,有八年时间,断了联系(能把我们牵连起来的是搞“外调”的人,我单位的红卫兵居然跑到北京找严文井调查我的情况,质问他和我是什么关系,他回答说,什么关系?她是我的读者,我是她的读者,就这关系。这是运动过去后我和赵瑞蕻登门拜访,他学说给我们听的。他经历的事多了,应付起来沉着又老练),直到1972年我“解放”以后。那时候我一边觉得“解放”这个词用来指我们这些可疑的人结束被审查甄别的状态莫名其妙,一边真有一种重获自由的解放感。

我给许多老友熟人写过信,打听他们的情况。差不多就是给罗荪写信的那段时间,我也给严文井去信。他的回信很短:

杨苡同志:深深感谢你的信,我将学下去,工作下去,尽力以所可能得到的时间弥补过去的过失,抢回一些浪费的光阴,使此生不致完全成为虚度。再一次,谢谢!问候瑞蕻同志。文井。六月九日

信中寥寥几行,给我的信从来没那么短过。而且什么也没说,几句话,像决心书似的。

写这封回信的时候,他人还在湖北咸宁的五七干校,作协的人好像都在那里。回我第二封信时,他已回到北京了。作协还没恢复,他被安排在人民文学出版社,写信用的就是人文社的信笺纸。信中说到他当时的情况,“上读书班学《反杜林论》用了五个多星期”。下面的话,大概是回应我信里什么出格的话说的:

我以为不必太“刺儿头”。或者也可以有一点,把它们用来对真正的敌人。玫瑰是芳香与刺儿的对立的统一。对工农,对人民大众,应该尽量贡献自己的芳香。我希望你能更多体会鲁迅的一些名句,更多地想一想爱与憎,“千夫指”与“孺子牛”,“横眉”与“俯首”这许许多多的辩证关系。

我这样说了一顿,好像自己又蛮不错了,劲头十足似的,而且大有教训人的嫌疑。请千万别误会了。我只是想说,我们既然好不容易才比过去明白了一些,那么,对实际不多的“来日”,必须看成是“来日方长”,好好地用一用这好不容易得来的经验和教训。

私人写信,怎么有点官样文章呢?——这是现在这么说,当时是不会有感觉的,因为不停地学习、批判,“重新做人”,大家都和过去不一样了,当面说话还好些,写信是“白纸黑字”,更小心。我写信也是这样的,无形中就像有人在旁边看着你写。

晚年杨苡。

“文革”结束后,我和严文井的来往多起来,还有个原因,严文井和杨宪益成了亲家,这让我们走得更近。他儿子严欣强和我哥的二女儿杨炽结婚,还是赵蘅、傅靖生介绍的。严欣强和赵蘅、傅靖生是美院附中的同学,很熟的,赵蘅和我哥、我姐他们来往密切就不用说了。“四人帮”粉碎以后,大家的生活都恢复正常了,一大家子,杨家、罗家的人,隔三岔五就聚,从母亲到赵蘅这一辈,一聚就是一大帮人,热闹得很。赵蘅、傅靖生已经结婚了,杨敏如常说,你们不能只顾自己幸福啊,要想着还没对象的弟妹。不单是杨炽、严欣强,罗沛霖的小儿子罗晋,也是赵蘅他们介绍的对象。

严文井和杨宪益成了亲家,我和他自然也有了一层亲戚关系了。我在一封信里还拿这开过玩笑。之前我们的话题基本是写作和工作,之后不管是写信还是见面,聊的话题就多了,家事什么的,都谈,见面时一聊就聊很久,还意犹未尽。我们的“亲戚”关系其实也只有一段时间,严欣强后来和杨炽离婚了。二人夫妻一场,也说不上什么是非对错,杨炽赴美留学,欣强带着孩子在国内,时间长了,终究是个问题,杨炽想把他办出去的,严欣强不知到美国能干什么,不肯去,结果是离婚了。不是协议离婚,上了法庭的。杨炽在美国,杨宪益替她出的庭,离婚是杨炽主动提的,严欣强在诉状上当然要说她的许多不是,杨宪益只好听着,尴尬极了。他跟我说时,轻描淡写的,自嘲的口气,我知道他很难堪,心里是窝火的。

但这事当然不会影响到他和严文井的关系。严文井是杨宪益家的常客,和康志强也一起去过。康是他的第二任妻子,原来的夫人叫李叔华,是在延安时结的婚。不幸的是他们从咸宁回到北京不久,李叔华就查出得了癌症。大概1995年年底,因我问起,他在信中详细说过她的病情。李去世多年后他还写过一篇文章,发在报纸上,要不就是杂志上(复印或剪下寄给我的),印象特别深。是写“欠债”的,说他欠夫人的债,欠女儿的债——吼过病中的李叔华,打过孩子。不是他自己在文章里忏悔,我完全想象不出来他会有这样失态的时候,印象中他温文尔雅,待人一向是客气周到的。而且他们夫妻感情很好,李叔华我在他们家见过,那时已得重病了,面色苍白,他一向是体贴的。有段时间,他甚至钻研起医学来,大看和肿瘤相关的书,连带着生物化学、分子生物学、遗传学方面的书也看,说是想写些笔记,提出肿瘤形成原因的一些疑问,供专家参考。他自称做这些“似乎可笑,其实也可悲”。怎么说“可悲”呢?还不是他花这么多功夫、起这样的念头都是因李叔华的病?

李叔华去世后,严文井再婚了。再婚以后不久,在一封信中说过他和新夫人康志强如何走到一起:康是《中国少年报》的编辑,二十年前向他约过稿,算认识又没来往的(一个是普通编辑,一个是作协的领导,一般情况下也不会有什么交集),这次是组织上“让俩人接触,这是“第一步”,“第二步”“第三步”是他们自己完成的。他跟我讲这些,或许也算是一种解释。他的朋友们是不大看好的。他是把冰心当大姐看的,冰心对他的再婚就很不以为然,甚至说他们离了好。要熟悉的朋友圈里接纳一个新人是有点难的,老少配、年岁差距比较大的,尤其如此。往往结了婚就和老朋友疏远了,要不就像有陌生人插进来,彼此都不自在。

组织介绍嘛。发生在严文井身上,让人觉得特别别扭。听说过的类似事情也多了去了,有些老革命,没什么文化,组织上出面,也就罢了,严文井怎么也来这一套?他肯定是知道大家的反应的,可能我也在他面前议论过类似的事,我猜他信中强调两人“第二步”“第三步”是“自己进行”,还说他的新生活“开始得还不错”,隐隐就是为他的选择辩护的意思。信的结尾他告诉我,他向新婚夫人讲过我和赵瑞蕻的情况,希望我们去他家玩,一个人去可以,和赵瑞蕻一起去也行,都一样,还代表康志强表示热诚欢迎。

不解归不解,我当然不会因此不登门。每次去北京,都还会去拜访。遇到过康志强,端茶倒水地招呼,只是不显得很热情,话不多,往往陪坐时间不长就离开了。据说严文井跟朋友间的聚会,她参加得并不多。严文井孩子是不大乐意二人的结合的,康与严文井子女的关系因此也有点紧张。

我去看他,每次去都见他比前一次更见衰老。老到一定年纪,就是这样,朋友见面,真是见一次就少一次。不像过去,说见就见——要人陪,要身体状况好,真是“难得一见”。要是常见面,那种衰老的感觉还淡一点,多时不见,到一起,会觉得变化很大。而且“不知还有没有下次”这样的念头不定就冒出来了。

我古代文学底子不好,杨敏如老笑话我,她的诗词寄给我或是在电话里念给我听,我也不大懂,旧体诗词我根本就不大看的,也不喜欢,除非是打油诗,但陈寅恪有两句,一看就记下了,“暮年一晤非容易,应作生离死别看。”——写的完全是实情嘛。1998年我到北京,是在北京住得最长的一次,回南京的日子一拖再拖,冥冥中也是觉得,可能以后不会再到北京了。那次老是去看朋友,没说是最后的告别,事实上就有这念头。其实过后心情常常不好,但总还忍不住想去看朋友,想想年轻时,见面畅聊,总是意犹未尽,这次还没结束已经在盼着下一次,多么愉快?现在呢?就算并不真是“晚景凄凉”,也觉得“晚景凄凉”了。

看望罗荪我觉得凄凉,是因他神情呆滞,玉屏姐对他的照顾无微不至,是让人觉得安慰的。严文井是另一种情况。他老态毕现,动作迟缓,颤颤巍巍,但脑子是清楚的,还会来上点幽默。只是他的环境实在是糟糕,感觉就是他自己在凑合,一个人在他的小窝里。不大的房间里堆的全是书,乱七八糟的,要是个健全的人,你会觉得乱得有趣,有个步履蹒跚的老人在里面,就会觉得一副“败相”。而且严文井好像对自己完全不在意了,吃上面胡乱对付,感觉吃不吃无所谓。牙齿掉了也不管,不换牙也不装假牙,只能吃半流质,胡子拉碴也不理会,衣服则是乱穿,身上污渍饭粒的什么都能看见……总之邋邋遢遢,一副糟老头子的样子了。想想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的讲究仪表,潇洒干练,真让人唏嘘。

严文井是2005年去世的,算起来距他离休已经有二十来年了。他是老干部,老干部退下来常常不能适应,他没这情况,他原本对当官就没多大兴趣,在意的是写作。有些作家,当了官就不写了,或者只会写官样文章,说些心系创作,后悔当官的话,也只是说说而已,我觉得严文井是真的在意,只有写作,才能真正让他觉得不是虚度。劫难过去,他和许多过来人一样有紧迫感,想大干一场。不要说当牛鬼蛇神,在干校变相劳改的日子了,就说落实政策回北京恢复工作以后,一本《反杜林论》学个五星期,那不还是生命的浪费?事实上再往前,上世纪五六十年代,说起来是他顺风顺水的时候,主编《人民文学》,还负责作协外事工作,这个会那个会,出访这里出访那里,忙个不停,看上去挺风光,他说起来也有兴奋之意,但都是一时的热闹。

也不是什么都没留下,不是说他当领导就搁笔了,他还是写过些东西,我替赵蘅请他签名的“印度”,但那是应景文章,他自己没当回事。照他1988年信里的说法,他的思维活动实际上已停止了“二三十年”,“浪费的生命几乎连渣滓也不存了”。一再表示的,就是要再提起笔来。这个意思从我们恢复通信起他屡屡提起,李叔华查出恶性肿瘤,挺让人崩溃的,就这样的情况,他还惦记着写作。信里说,“一个念头在引诱着我,就是,我还得再写一点。这个念头驱使我向前看,使我不能颓唐,因此,疾病也不大敢来光顾我,”还不忘幽默一句,“我这也许是一种阿Q精神。”

他晚年写的东西并不多,一方面是因为年纪大了,又有病,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把写作看得很重,对自己要求又高,写得很慢。他在信里说他写文章很苦,不甘心拿自己都认为是次品的货色出来。这让我想起他说写作过程从来没有不痛苦的话,那是来自他自己的经验吧?他应约给张秀亚文集写一篇序,1985年底就说要写了,已经读了张二十几本书(还说他要写一篇“朦胧文”,但一定得保证“严肃”,就是说,得有“正儿八经的分寸”),到1988年告诉我,那年他只发表了一篇不长的文章,说的就是这序。这里面有政治气候的因素,不过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他写得慢,斟词酌句的。我常感到很惭愧:我要是写得比较苦,往往就放弃了。他从没放弃过,一直是跟写作“死磕”的。

他留下来的最后一篇文章我忘了题目,只记得很短很短,改了又改,说是前前后后,写了一年都不止,他说他犯过好多错,“但我的内心是柔和的,不久前我还看见了归来的燕子”。这一句我到现在都记着。听上去像是临终忏悔。他有什么可忏悔的呢?大概内心柔和的人才会忏悔。说到内心柔和,巴金、沈从文都是这样的人,有几个人像巴金那样对人满满的都是善意?“文革”中吃了那么多苦,没听说整他的人悔过,倒是他一直在忏悔。

闹不清严文井最后一篇文章是哪年写的,和他1999年给我的信(应该是最后一封,手抖,字写得老大,和过去秀气的字迹完全两样,只有名字还有点影子)哪个在前哪个在后,信里他没用“柔和”这个词,他说他的“弱”,意思也差不多:

我既脆弱、软弱也柔弱,总之得沾一个“弱”字的边。不过这弱字也有好处,因为不刚强,所以没折没断,能以至今。我总在分析自己的弱。人啊,你们什么时候才能说自己不弱呢?

他是喜欢讲辩证法的,老说要“辩证”地看,我也不明白怎么个“辩证”法,只是朦朦胧胧地想,矛盾了才要辩证吧?你说他到底以为“弱”是好还是不好?我想象不出来“强”的严文井是什么样子,虽然我最初见到他,也就是他风华正茂的时候,看上去一点也不“弱”。韦君宜的《思痛录》我很喜欢,问他看过没有,他说当然看过,我说你和韦君宜一样,也是去了延安的,后来一样经历过许多,你怎么不写?他回答,有许多事,不便说,不好说,说出来会伤人的。

这也是因为他的“柔和”吧?

杨苡 | 口述、余斌 | 整理

责编 刘小磊

相关文章
世界上最长寿的人、巴西修女伊娜·卡纳巴罗·卢卡斯去世,享年116岁

来源:【杭州日报】据法新社5月1日报道,世界上最长寿的人、巴西修女伊娜·卡纳巴罗·卢卡斯4月30日去世,享年116岁。美国老年医学研究组织和“追求长寿”组织称,现在世界上最长寿的人是115岁的英国萨里居民埃塞尔·卡特勒姆。卡纳巴罗出生于1908年6月8日。2024年12月,116岁的日本女子糸冈富子

2025-05-03 09:14:00

杨苡 | 忆严文井

严文井(图右)与叶圣陶参加作家座谈会。一严文井和孔罗荪一样,都当过作协的领导,也属于知识分子气比较重的干部。没办法,我就是容易和这一类型的领导走得近,话说回来,气味不投的,我不会去接近,只会躲。认识罗荪是因他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当过南京作协的领导,走得近起先是因为巴金的关系。认识严文井则是我从东德回来以

2025-05-03 03:00:00

脑瘫女骑手文景:带着孩子去北京,享受难得的“慢慢来”

潮新闻从面对别人异样眼光下的拘谨,到熟练地驾驭外卖车,7年来完成7万多次订单配送,文景找到了属于劳动者堂堂正正的尊严,也用自己瘦弱的臂膀撑起一个家,感动了众多网友。送外卖途中的文景。 潮新闻记者 于诗奇 摄今年的五一劳动节,在外卖平台的邀请下,文景和孩子目前已经到了北京,这也是她近十年唯一一个可以休

2025-05-02 20:12:00

日本3个月前坠坑老人被找到,确认已死亡

今年1月28日,日本埼玉县八潮市一路口发生大规模坍塌,一名74岁的卡车司机随驾驶车辆一同落坑被困。据日本电视台(NTV)、全日本新闻网(ANN)等媒体最新报道,救援人员于5月2日上午的搜救行动中,在卡车驾驶室里发现一名男子遗体并确认其已死亡,据称他就是上述卡车司机。当地时间5月1日,直升机拍摄画面显

2025-05-02 18:53:00

唐嫣工作室宣布重组,本人借《繁花》台词发声

5月2日,#唐嫣工作室重组#的话题登热搜,引发关注。唐嫣晒出骑行视频发文:“元气满满的启程,做自己的码头。唐嫣工作室2.0正式上线。不囿过往,共赴未来。”随后,唐嫣工作室转发回应:“2.0是初心的延续,带着热爱继续奔赴,既往不恋,未来可期。”据悉,唐嫣工作室曾被粉丝们刷屏要求解决问题。2023年12

2025-05-02 12:28:00